入道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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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阴霾
这是初秋的一天。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但是在那之后天却没有晴朗起来。铁青的云层笼罩着天空,给人一种特殊的不安感觉,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云层就会兜不住雨水,把下面的人给淋个透湿一样。雨后的风冷得有点不合时节,倒像是深秋的风。这冷风让人一直凉到心里,就连穿着厚衣服的人也免不了下意识地缩缩脖子。
在这种天气别说街上没什么人,就连路边的店铺也很少有人进出,一切都显得很寂寞萧瑟。然而,空荡荡的街道上却突然显出了一个人影——因为他太突兀了,所以简直不像是从路的另一头走来,而像是从地平线上那浓厚的乌云里走出来的一样。
风很大,他的棕色风衣下摆猛烈地抖动着,碎纸屑肆意地从他穿着黑色长靴的小腿旁飞过;靴子上的金色花纹在这暗色背景下显得有点刺眼。他提着一个看起来不轻的黑色皮箱,箱子被风吹得有点摇动,他不得不另外用力来保持平衡。他的帽子压得很低,硬质的帽檐和高耸的领子之间几乎没有露出多少面孔。
那顶帽子的帽檐是漆黑的,红色的帽墙上有一个代表帝国军队的、刻有齿轮和五星图样的金属帽徽。而再往上,由盾、闪电、扳手和利剑组成的证章挂在纯白色的帽瓦上。
一般来说,人们只要看到这顶帽子,那么就算他不带着肩章、臂章和胸前的勋章——一个带有翅膀的盾形勋章——大家也会认出他是个退居二线的“白帽子”成员。
这就更加能解释为什么他所走的这条街道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他径直穿过这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拐进了街角一间闭门已久的空房间里。
这房子许久没有人住了,里面积了很多灰尘,每走一步都有一小朵云团从脚边升起。如果是晴天,阳光大概能照出很漂亮的光柱;只可惜现在不仅不是晴天,而且还是阴天之中阴得最厉害的那一种。米哈伊尔•帕夫罗申科拉开了一盏有着很大的黄铜灯罩的吊灯,然后转过身去掸掉了沙发上的灰尘,把帽子摘下来放到了旁边桌上,随后便深深地陷在了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坐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眼前开始出现了不可能在场的人影,他才揉着自己的额头睁开了眼睛。他此刻很希望能一边喝点热水一边猜测自己刚才究竟是不是在做梦,但是想到热水还要重新去烧,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了卧室。
——其实也得现铺床才行,好在以前走的时候把褥子卷起来了,现在应该只需要铺上床单、套上被罩就好了。
于是米哈伊尔重新提起了箱子,又看了看桌上的白帽子。犹豫了几秒钟,他最终还是把帽子胡乱扣在了头上,然后提着行李箱上楼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久违的懒惰。温暖的被子让他产生了一种家的归属感,而几年来的第一个赖在床上的机会也让他体会到一种特殊的满足。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翻了个身。天的远处亮起来了,昨天那令人压抑的乌云已经大部分飘走了,太阳的光芒从一个很小的角度射进了屋子的一角。他又再次闭上了眼睛,不过大概是因为在暖和的房间里好好休息了一晚上的关系,他已经不像昨天那么疲倦和烦躁了。
由于前一天睡得很早,所以等到米哈伊尔在床上躺得有点无聊的时候,他终于决定下来收拾一下屋子。可是这房子许久未动,每一处都需要打扫,而打扫的时候又得开窗子放灰,想到这一点,他又犹豫了。昨天的冷风依然让他记忆犹新,他现在连打开窗户试试温度的意愿都没有。
相比之下,倒是空空的肚子显得更要紧一些。米哈伊尔不情愿地把手伸出窗外试了试温度,很高兴地发现昨天的那套衣服还是很够用的。他穿好衣服,又对着那顶白帽子发了一阵呆,最后果然又戴在了头上。
戴上白帽子,你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好像在你和其他人之间突然有了一层透明的墙壁,又或者是你和他们突然成了不同的种族。这是很讽刺的,白帽子部队负责追查内部敌人,有时候得干侦探的活儿。可是如果你真的以它的标准形象出现,它又恰恰会让周围的所有人对你抱有极度的警惕,使得一切侦查工作都成为不可能。
这就是一身让真实的人学会虚伪,从而由虚伪的人口中探听出真实的装扮。米哈伊尔这样想到——恐怕这就是我们的世界的运转方式:处处都带着一种莫名奇妙的没事找事的感觉。
然而真正讽刺的是,到最后人们总会发现,他们真正需要的就是这样一顶白帽子。白帽子意味着你说话能管用,意味着你办事能有结果。有时候它还意味着你不会被欺骗和坑害。然而,当人们总是需要一顶白帽子来把自己的面孔挡住的时候,你就早晚会发现你的周围发生了一些不对劲的事情。白帽子会让别人害怕你,可是只有这样,你才能确信他们不会对你心怀歹意;只有这样你才能放心地和他们交流。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不需要依靠虚伪来维持的真诚了?米哈伊尔觉得大概没有,至少他没见到过。他感受到的全都是虚伪。
有时候米哈伊尔觉得他自己什么都不是,别人眼里看见的也许只是一顶白帽子。但是当他真正摘下了白帽子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又觉得在这世界上如果你去当一顶白帽子的话那一定会比当个人好太多了。每到这个时候米哈伊尔就会对自己说:可能我们这个可悲的种族赖以生存的本来就不是真诚,而确实就是虚伪。
当你拥有能改变世界的那顶白帽子,却只能用它保护自己不受小偷和骗子的光顾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这是米哈伊尔刚进入内务部队时,一个正要退居二线的、比他年纪大许多的人在临走时对着人事部的人问的问题,正好被米哈伊尔听到。
两年后米哈伊尔接到了一个剿灭叛匪的任务,听说对方是个曾经的特工。他不敢看那人的脸,因为他害怕自己也许在记忆深处还记得那张脸。
当然,最后很幸运的是,这是张陌生的面孔。可是米哈伊尔并不感觉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的。
当你拥有能改变世界的那顶白帽子,却只能用它保护自己不受小偷和骗子的光顾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他反复地这样问自己,但是没有答案。
之后他去了前线,打了一年仗又被调回来了;上面说他战争意识不强,不能起到表率作用。之后他又混了一年,浑浑噩噩地办了些案子——轮得到白帽子出手的当然都不是小案子,一般是官员或名流的命案,或者是与其有关的绑架案之类。但是他也没什么兴致,每救一次人的时候他都觉得这些人其实是活该的。然而,他同时也觉得那些犯人是活该的。他们都活该。和坏人做对的不一定就是好人,帮助好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人。
那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真正该死的人究竟是谁呢?米哈伊尔感到很沮丧,他是握有生杀大权的人,他也经常使用这项权力,可他却无法准确地告诉自己究竟谁才是真正该死的。这让他越发地感到混乱。
他想逃离这种混乱和不安,于是他想到了调离。然后他就去办了退居二线的手续。很讽刺的是,他在战争中和警务工作中的消极表现都不够给他换来这种赏赐;真正使得那枚公章狠狠砸在他的档案上的,是他最早抓捕那个叛匪的经历。与转业的权利一起换来的还有那枚勋章——米哈伊尔时常带着它,可是他并不因此而感觉光荣。他猜测他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曾做过值得骄傲的事情罢了。
当我拥有能改变世界的那顶白帽子,却只能用它保护自己不受小偷和骗子的光顾的时候,我会做什么呢?
是的…我现在可以试试看了,米哈伊尔心想,调离之后,我就是这么一个处境了。
雨天之后的冷空气,有一种阳光照在玻璃上一样的感觉,好像刺眼的光弥漫到了视野各处,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东西。
在胡乱吃了点早餐之后,米哈伊尔开始起身试试看能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份工作。当然他没忘了在起身前摆正自己的白帽子。
当我拥有能改变世界的那顶白帽子,却只能用它保护自己不受小偷和骗子的光顾的时候,我会做什么呢?
也许找到工作之后,我对这个答案就能稍微有点头绪了吧。
米哈伊尔心理这样想着,信步走向了撒满寒冷阳光的街道。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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